□陸思含
媽媽在二十四歲那年的冬月生下我。她說,我的到來,像是命運遞來的一把鑰匙,悄然打開了她內心深處那扇屬于“教育”的門。從那一天起,她不僅是一位母親,更成了一名執(zhí)意要走向優(yōu)秀的教師。而我,似乎從生命最初,就注定要成為她教育理想中那個陪跑的人。
我二十個月大時,便被送進了新村里的托兒所,離她任教的學校不到五百米。每天清晨,我總是第一個被送去;傍晚,又總是最后一個被接走。剛去的那段日子,我哭得撕心裂肺,來接我的往往不是媽媽,而是她班里剛補完課的學生——今天這個,明天那個,誰走得早、又記得我,便將我“叼”回學校。
那時的書包不是雙肩的,半大的孩子就把書包往背后一甩,兩只胳膊緊緊夾住我,像大貓銜著小貓那樣,一路小跑著把我?guī)Щ啬赣H的辦公室。我就這樣,成了他們中間最散養(yǎng)的那一個。
我的童年,幾乎是在校園里度過的。媽媽的學生,也正是貪玩的年紀。他們怕我亂跑,常把我放在高高的乒乓球桌上。沒想到,這反倒練就了我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。我能從高高的臺子上一躍而下,也能爬上比我高出好幾個頭的單杠雙杠,常常瘋得渾身是泥。媽媽忙完了,就拎著我到水龍頭下沖,手法利落,就像洗一顆剛拔出來的沾泥蘿卜。
可對待學生的作業(yè),她卻像對待出土文物一般珍惜。破舊的作業(yè)本,她一頁頁撫平,用透明膠帶仔細修補。學生的字,她一個一個地圈點。寫得好的,便鄭重地畫上一個紅圈,那圓圈飽滿如月,不容一絲偏差。若有一個字欠妥,她必悉心指出,反復修改,直到所有的字都“戴”上紅色的冠冕才罷休。她的完美主義,在日常生活中消磨無幾,卻全部傾注于學問、傾注于學生,成為一種近乎偏執(zhí)的信仰。
媽媽生于9月1日,恰是開學日。她常說,自己為做教師而生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,南通長途車站、永興瓷磚商城附近來了許多靠苦力謀生的外鄉(xiāng)人,他們的孩子大多轉入媽媽任教的西郊小學。這些孩子如候鳥般來了又走,學校成了中轉站,老師則成了守望的站長。每來一個新生,媽媽總要額外為他們補課。很多時候,辛苦才剛剛結出果,孩子卻又隨家遷徙。一切歸零,她又得重新開始。
高磊就是其中之一。剛轉來時,他連“a o e”都認不全,性格內向,眼神總是怯怯的。媽媽每天放學留下他,一字一句地教,一筆一畫地改。兩年后,他的語文破天荒考了九十分??蓻]多久,他又隨父母回老家了。八年之后,媽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,那頭的聲音哽咽著:“李老師,我是高磊……我考上大學了。謝謝您,沒有您,就沒有我的今天?!?/p>
離開西郊十多年后,她的同事在百度貼吧偶然看到一個“時間膠囊”——尋人帖:“我二年級轉到西郊小學,很多老師名字都忘了,但永遠記得李老師。一天早上,她告訴我親戚放了一包衣服在傳達室,讓我?guī)Щ丶摇N腋吲d極了,回家才發(fā)現(xiàn)……那衣服上有和她身上一樣的味道?!?/p>
在西郊二十年,媽媽把最美好的時光都獻給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孩子們,她的愛也像蒲公英的種子,隨風飄向遠方,落地生根。
那些年,媽媽不僅教語文、做班主任,還要負責為學校寫各類文稿。九十年代,寫稿沒有電腦,全靠手寫。她的筆是一根魔法杖,能點化出嚴謹?shù)慕贪?,幻化出?guī)范的公文,也能綻放出溫情的散文。我童年最深的畫面,就是她伏案書寫的背影:清瘦,像一張拉滿的弓,蓄滿了力量與堅持。
第二十個教師節(jié),她受命為表彰大會撰寫一篇教師群體宣傳稿。那段時間,她跟隨教育局領導走訪了多個普通學校的普通教師。我已經(jīng)上中學了,一晚,她把我叫到身邊,一字一句地讀那篇稿子。那些平凡而堅韌的故事,那些用最樸素的赤誠守護講臺的人,讓她一次次落淚。她輕聲對我說:“長大了,你也當老師吧。”
多年以后,我真的走上講臺,成了一名小學教師。而媽媽,也成了我教育路上最嚴厲的評卷人。我人生中的第一堂公開課,她從板書的歪斜批到某一句過渡語的不妥,幾乎沒一句肯定的話。那個暑假,為了給一年級新生布置教室,我在蒸籠般的教室里忙得汗流浹背。她要求我把每一處墻面、每一個展板拍成視頻發(fā)她審核,最后竟命令我去市場買白水和刷子,把她覺得不合格的墻面全部重刷。
近四十攝氏度的高溫里,我刷著墻,眼淚和汗水一起砸在地上。心里漲滿了委屈,甚至懷疑:她是不是從來都不心疼我?直到開學日,領導和家長們走進教室時眼中流露的驚喜與贊嘆,才像一把鑰匙,驀然打開我的心結。那一刻,我終于明白,她那句“糟糕透了”的背后,藏著一句沒有說出口的“值得更好”。她不是在否定我,而是在告訴我:一切為孩子的付出,都配得上極致的打磨。
2009年,媽媽調任虹橋二小。那時她剛經(jīng)歷一場大手術,開學時傷口還未完全愈合,加上嚴重失眠,整個人虛脫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。有一次正講著課,她突然眼前一黑,萬籟俱寂,全憑扶著講臺才沒有摔倒??删褪沁@樣,兩年后,她帶的班從年級倒數(shù)第一躍至前列。媽媽說:“我是分管教學的副校長,自己帶不好班,就是最大的失職。”
如今,媽媽已漸漸退居教育二線,而我,正接過她手中的接力棒。她常說:“別怪我總打擊你。你現(xiàn)在也是母親,該懂得家長的心。一個孩子能遇到一位好老師,是多么大的幸運?!?/p>
我敬愛我的媽媽——不是因為她是“市學科帶頭人”,也不是因為她是“終身成就獎”獲得者,而是因為她有一顆特別善感的心,把最溫暖的善意,給了那些最需要幫助的孩子。
我會真正抵達她曾站立的地方,看見她看見的風景,理解她所有的執(zhí)著。而到那時,我只想在心里輕輕地說:媽媽,我終于讀懂了你,并且以你之名,點亮繁星。